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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3章 閑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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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月又稱“水無月”,說是水無,其實雨水多得很。江戶臨海,氣候溫暖濕潤,從五月底開始沒完沒了下雨,進了六月,整日還是淅淅瀝瀝的。也許是潮濕的緣故,榻榻米散出濃重的青草氣,大奧女中每日用烘幹的杉樹葉子來熏,力圖把濕氣驅走。

世子家基近來迷上了馳馬,日日纏著將軍家治陪他去馬場。將軍家治笑吟吟的,禦臺所卻心驚肉跳,生怕再出什麽意外。

好在家基的騎術進步神速,將軍家治每日向禦臺所報告進展,語聲裏含了得意,還要禦臺所去觀看。家基在一邊幫腔,力邀母親大人來看。禦臺所不忍掃了這父子倆的興,只能苦笑,私下向廣橋抱怨。

梅雨天沒太陽,天也暗得早。眼看到了傍晚,錠之口還沒消息,將軍大人今晚要歇在中奧了。水無月裏儀式眾多,將軍大人確實辛苦。他不來,禦臺所倒寬泛些,換上了家常衣裳,和廣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。

家基和萬壽姬剛才還在,家基看著窗外的雨絲,連嘆了幾口氣。萬壽姬橫了他一眼,像是怪他唉聲嘆氣,沒一點男子氣概。家基有些委屈,廣橋忙幫他辯解——連著下了許多日的雨,沒法去馬場騎馬,實在閑得慌。

廣橋說到家基心裏了,他連連點頭,不自覺又嘆了一聲。

“廣橋總是幫家基,母親大人!”萬壽姬撅起嘴,拉著禦臺所的手撒嬌。眼看是十歲的少女了,從小得父母溺愛,脾氣十分厲害,眼裏揉不下一粒沙子。

禦臺所笑著摸摸女兒的臉頰,萬壽姬生了張長圓臉,修眉俊目,相貌更像父親一些。只是骨骼纖細,肌膚雪白,和母親一模一樣。時間過得太快,轉眼那個繈褓裏的嬰兒已成了十歲少女,再過數年,就要嫁為人婦,在夫家生兒育女了。

“母親大人……”見禦臺所不說話,萬壽姬搖了搖她的手。

“人都有喜好。家基喜歡騎馬,如今不能騎,心裏憋悶就罷了,你還要說他。你不也喜歡觀魚嗎?總是立在池塘邊,目不轉睛地看上半日。”禦臺所抿著嘴笑。

“我也沒像家基那樣唉聲嘆氣啊。”見母親不為自己撐腰,萬壽姬又向弟弟瞪了一眼。

“因為下雨不妨礙你觀魚,萬壽姐姐大可以打著傘觀魚。可家基沒法打著傘騎馬。”家基細聲細氣地說。

“家基大人說得沒錯,昨日萬壽姬大人還打著傘觀魚呢。廣橋可以作證。”

“廣橋討厭。”萬壽姬向她伸了伸舌頭,“我知道今晚有水無月果子吃,得把廣橋那份也吃了。”

京裏有傳統風俗,每年六月與十二月的晦日是“除厄日”,吃些特制果子,能幫助人清除半年內積攢的惡氣,安然度過氣候嚴酷的嚴冬盛夏。今日是六月的晦日,禦膳所早按將軍家治的吩咐,備好了特制的“水無月果子”。半透明的葛粉制成長方形,再切成細長的三角,代表清涼的冰塊,上面鋪上和砂糖煮的大粒小豆,就是水無月果子。

剛才禦膳所派人送來了,廣橋把它們盛在黑漆葵紋盤裏,暫時收在一邊。萬壽姬眼尖,竟然看見了。

“萬壽姬大人從小不愛甜食,今日若胃口大開,廣橋甘願送給大人吃。”廣橋喜歡這嬌俏的女孩兒,故意逗她玩。

“萬壽愛吃,我那份也送給你。”禦臺所也做出一本正經的神氣。

家基正要開口附和,萬壽姬一把捂住他的嘴,家基嚇了一跳,眼睛瞪得圓圓的。

“萬壽,今晚晚膳就吃水無月果子吧?吃不完,明早接著吃。”禦臺所指了指一邊的葵紋盤。

萬壽姬氣得直跺腳,禦臺所忍不住笑了,廣橋也跟著笑。萬壽姬惱羞成怒,轉身沖了出去,家基手足無措地立在原地,想了想,趕緊去追姐姐。

廣橋向乳母們招了招手,囑咐她們趕緊跟著去,馬上要到孩子們用晚膳的時間了。雖然還是六月,孩子脾胃弱,還是趁熱吃好。

兩個孩子走了,禦臺所臉上仍孕著笑,輕聲說:“萬壽這孩子比家基大兩歲,倒像妹妹似的,十分會撒嬌。”

“家基大人倒成熟,做事懂得謙和忍讓。”

禦臺所點一點頭,伸出根手指按著下唇,笑著說:“萬壽被將軍大人寵壞了,剛才將軍大人若在,她更要鬧得沸反盈天。”

“萬壽姬大人是將軍大人的掌上明珠。”

“誰家少年郎娶了這個壞脾氣姬君,也是頭疼。”禦臺所半皺著眉頭,像是擔憂,又像是好笑。

“記得將軍大人提過,禦三家之一的尾張家?”廣橋輕聲問。

“是啊,幾年前就說過,尾張家的治休。說是脾氣好,相貌也不錯——只是比萬壽大幾歲。”禦臺所又掌不住笑了,“脾氣好是第一位的。”

“萬壽姬大人還小呢。”廣橋笑著安慰。

“十歲了……只怕她這脾氣,一輩子改不了。”禦臺所連連搖頭。

“萬壽姬大人是姬君,註定一輩子順心如意——什麽脾氣都用不著改。”廣橋偏愛那直心腸的孩子,不知不覺換了維護的口吻。

“看看看……”禦臺所斜斜地瞥了廣橋一眼,“這口吻相當蠻橫啊,和將軍大人一個樣——廣橋,你猜將軍怎麽說?‘姬君生來就是受寵的,嫁到誰家都一樣,脾氣大些有什麽?’你說這是不是知錯不改?”

廣橋的臉騰地紅了,喃喃地謝罪,稱自己僭越。

“你也是看著萬壽長大的,對她可能比我還心疼些。那孩子生的時候太不容易了。”禦臺所垂下眼,臉上的笑容也不見了,似乎想起了舊事。那年中秋,她出了意外,萬壽姬早產,她從此再沒能懷妊。

轉眼十年過去,禦臺所與將軍家治相識二十年了。與前一個十年相比,這十年過得著實不易,發生太多事,也出現了太多的人。知保夫人、阿品夫人、家基、貞次郎……可惜貞次郎沒了,阿品的身體還是病懨懨的,一直沒好起來。

“時間過得太快。”廣橋也嘆息著說。

“可不是?有時候一恍惚,覺得萬壽還是牙牙學語的孩子,猛地醒過神來,已是十歲的女孩兒了。連家基也快九歲了,還差幾個月。”

“自己不覺得,有孩子在眼前,才是催人老。”

“前幾日禦三卿家送了夏日消暑禮物來。一橋家的禦簾中剛從京裏嫁過來,京極宮家的在子。那個嬌怯怯的樣子,倒讓我想起從前了。”

“畢竟是剛到江戶。”廣橋含笑說。

“對了,一橋家的保姬前些年嫁到薩摩,生了個女兒早夭了,保姬年紀輕輕也去了——仿佛才二十二歲。”禦臺所連連嘆氣。

“生死有命,禦臺所大人也不用太傷心。”

“生死有命……也確實是這樣,誰也不知自己壽數到底多少。”

廣橋見她神情郁郁,趕緊轉換話題:“家基大人也快九歲了,禦臺所大人想要個什麽樣的兒媳婦呢?”

禦臺所忍不住笑了,孩子似的轉了轉眼珠,輕聲說:“現在想這些,是不是早了些?”

“想這些也是做父母的樂趣之一,將軍大人可不早為萬壽姬大人想好了?”

“倒也是……”禦臺所若有所思地說,下意識地伸手去拿茶碗,茶湯早已冷了。

“冷了太苦吧,不如換一碗。”廣橋忙提醒她。

禦臺所輕輕搖頭,摸出懷紙按了按嘴角說:“不用了……近來夜裏時常醒來,眼看天色晚了,還是不喝好。”

“要讓奧醫師來診脈嗎?”廣橋有些不安。

“奧醫師定期來診脈,不用特地叫了吧。再過幾日也該來了。”禦臺所像是想到了什麽,臉上有些覆雜的神氣。

見禦臺所堅持,廣橋也不好反駁,只得默默點頭。

“家基是世子,得按規矩迎個宮家女王吧。”

“若從閑院宮家迎,便是親上加親了。”廣橋抿嘴笑,禦臺所就是閑院宮家出身,曾經的倫子女王。

禦臺所笑著搖頭:“我原想把家基養成個文雅的公家男子,誰知血液是改不了的——他生來是做武家領袖的。只是看了一次吹上馳馬,對騎馬迷得要命。”

“將軍大人親自教家基大人騎馬,父子倆都開心得緊。”

“也許是想起了從前吧,將軍大人的騎術是有德院大人教的。如今也全了心願。”禦臺所嘆了口氣,將軍家治心裏的傷痛她不是不知道。

“我有了新想法,也許家基娶個武家出身的正室更好些。”禦臺所一字一頓地說。

“除了頭兩代,之後代代禦臺所都是公家出身呢。”

“規矩自然是規矩——可公家女子確實弱些”,禦臺所的聲音越來越低,“若是生不出子嗣,家基也多了苦惱。”

和將軍大人一樣。廣橋在心裏默念。

像是看透了廣橋的心事,禦臺所黯然說:“將軍大人前些年為子嗣生了多少煩惱,我不願家基也走一樣的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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